泊秋晚

最是散诞闲烂笔,最是负心薄幸人。

【岩魈】少年游

芦叶满汀洲,寒沙带浅流……

中间的已经记不清了,最后一句却清晰。


——欲买桂花同载酒,终不似,少年游。


几千年了。



1


钟离醒来时,山林丰茂,古树如巨人森然俯视,他半身血污,挣挫不起,只觉得胸闷欲裂,头痛如绞。

手臂尚能摆动,只见一道深能见骨的伤口,自肘弯起,直划向腕上动脉,钟离隐约瞥见深处有金光散碎,没放在心上。

旁边横一枝长枪。


他拄了枪,站起来,许是错觉,稍微躺了片刻之后,身体已经不似刚才无力,身上的血污虽多,大多不是他的。


走了片刻,听到溪流潺潺,他知道深林溪水总有猛兽取饮,极谨慎地藏身树后观察泥地上的脚印,过了一会儿,方小心翼翼走过去。


那是空山水涌成的一汪小池,清水一路向山脚跌宕流去,钟离俯身看时,只见水中倒影目似朗星、剑眉微扬,与他自身面容无二,却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上位者姿态。

他略微沉吟,在衣摆处捻了一把,抓出几丝纤维,举到眼前细看。

糟糕,不在现代。


他坐在溪边,一把把捧水洗净污浊,待到暗红水线流尽,精神也清爽了许多,此刻才发觉,记忆中似乎多了些东西。


还来不及细看,旁边有人呼唤:“帝君大人,帝君大人在么?”

钟离抹了把脸,看时,是个蓝色卷发的姑娘神色急切地跑了过来,见了他,殷切道:“大人没事就好。”

钟离颔首笑道:“我不会有事,甘雨,你太毛躁了些。”


甘雨脸上一红,随即道:“大家都在找您。”

钟离低头扫了一眼,衣料撕破的痕迹仍在,但身体已经愈合,只留下浅浅的白印,估计不过多久也将消除了。


真是个怪物。他暗自咋舌。


钟离来自21世纪的地球,是个民法副教授,因为这张脸成了网红。他自小爱读书,诗词歌赋、典籍故事、农医桥梁,无所不通,课上往往能信手拈来,旁征博引。如今流落异世,也不知这一身本事能帮上多少。

他颔首笑道:“辛苦你了,这就回去。”


甘雨身姿柔弱,说话也细声细气,做事却雷厉风行,钟离归营之后,她连发三道军令,一时令行禁止,井然有序。

钟离搜寻记忆,发觉她不过是账下一医官而已。


此时群魔诸神并起,较之地球历史中的华夏战国,更有几分蛮腥凛冽。


钟离看着递到面前,半生半焦的烤肉。

身量还未长足的千岩军小兵,被大家亲昵地称为“小鬼头”,自豪又羞涩地举着签子:“帝君大人,请用。”


钟离接过那串死相狰狞的肉,思索片刻,笑着站了起来,大步走过去,从灶台旁那人手中接过一盆生肉。

“不急用餐,也来尝尝我的手艺吧。”


菜肴很快被一扫而光,分了两块给那小鬼头吃,他也就不提让钟离吃那串不明物体了。


军旅物资供给虽然充足,难免稍嫌粗糙,用日落果代替白糖的时候,钟离很是迟疑了一会儿。好在这果子汁水清冽甜润,用来调味竟不显得突兀。

留云借风真君道:“帝君不要嫌弃调料,我们已经从日落果汁中沉出了晶体,接下来就有糖用了。”

钟离挑眉道:“马克修斯做的?”


刚刚给他让位置的小孩子叉着腰一仰头——炉灶之魔神,马克修斯,能化一为多,生火做饭,一个人就是一个炊事连。


“很厉害。”

钟离真心实意地夸奖。



2


他比自己预想中做得更好,指挥战斗、规划政策。钟离曾对法经济学很感兴趣,没想到穿越之后第一个用上的是这个。

他制造了具有防伪标识的一般等价物,定义了法律,让权利和义务在市场上恒久而稳定地流转。

“这一颗种子,日后会成长为参天大树吧?”


他想起曾经在论坛上看到的问题:倘若在一次浩劫中,所有科学知识都被摧毁,每门学科只能留存一句话,你会说什么?

——不要频繁地为道德立法,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人和时间。

——把树木或石头磨成月亮最亮时的样子,就能让它更快地滚下山坡,有时会比骑马还快。

——未经反思的生活不值得一过。

——埏埴以为器,当其无,有器之用;凿户牖以为室,当其无,有室之用;故有之以为利,无之以为用……


钟离是现代文明熊熊燃烧的篝火中一颗迸飞的火星,在名为“提瓦特”的大陆上,借岩神摩拉克斯之名,以一介凡人粗浅鄙陋的认知,以寰球千千万万年来瑰丽灿烂的文化,点燃一切。

大道如青天!


他唯独在夜深人定之时,有些想家。

钟离不过一介书生,在小家里给自己圈出一间书房,窝在躺椅上慢慢地读,他有时会为网上的孩子们讲几节课,法律、历史、诗词……

他没那么怀念现代科技,却无数次回想起最后一节课结束时,落在脸上的阳光。


他很神圣、伟大,拥有天赐的智慧,并且似乎将一直这样孤独地神圣和伟大下去。

直到他从梦魇之魔神的手中,救回了一名夜叉。


名为金鹏,却像只翠鸟,因其美丽而犹为易碎、被人图谋,蜷缩在他怀里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为尘沙。钟离熬了药,喂他一口,他剧烈地咳嗽起来,像呕出了黑红的血。

金鹏还晕着,极力咂了咂嘴,喃喃道:“什么东西这么苦,中药?”

汤匙与药碗磕出清脆一响,钟离眼睛猝然瞪大。


相传,金鹏感念帝君施救之恩,愿归于麾下,侍奉左右,片刻不离。

帝君赐其名为——

魈。


“这是我的网名,您来多久了?唔,三百年……其实我也到了很久,只是在梦魇中,算不清时间。”魈有些羞赧地笑了笑:“现在,终于可以看看蓝天了。”

钟离坐在床边,魈瘦得让人心惊,他把药碗放在一旁,作为老师的本能让他对这孩子充满慈爱。

魈被纷乱的时空丢过来的时候,还是个大一学生。


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,随时开口,现在战乱频仍,你一定要注意安全。”

魈眼睛一亮,期期艾艾:“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吗?”

“都可以。”

魈一头短发胡乱翘着,是在彼处与污渍绞缠,洗不干净,钟离几剪刀下去,看着倒清爽了些,就是炸了毛。

“我想……吃点甜的东西。”


魈说的“吃点”有些造假。

马克修斯听闻新来的小孩儿饿坏了,当即心疼,杏仁豆腐莲花酥马蹄糕桂花糯米藕做了一大桌,单单杏仁豆腐一样,魈就吃了五六碗,人都饱了,还依依不舍地捏着勺。


削月筑阳真君在旁边一直叹,一边叹气一边骂那魔神是个混蛋。

钟离笑道:“不要勉强,再过三个时辰,下一顿又要开饭了,那时候有肉有菜,怕你吃不下。”


晚饭的时候,魈果然吃不下。

钟离捧着一坛甜酒,拿了两个碗,跟他一起喝。

蜜酒入喉。二人一个他乡遇故知,一个刚刚爬出阿鼻地狱,都有些感慨,钟离望着天边那轮明月,轻轻叹了口气。

魈没出声,过了一会儿,钟离只觉得肩头一沉。


小孩儿靠在他肩上睡着了,怀里还牢牢抱着那个空碗。



3


魈的哥哥姐姐们,对他都极好。

钟离看着满脸墨水气急败坏追着大哥打的魈,如是想道。


钟离只每天短暂地恨他两三回,一手端着饭碗,另一手气势汹汹地拍桌子:“你只靠甜点活着吗?那个东西不顶饿,还不长个,吃点肉,这是帝君的命令——不许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!”

他想让这孩子把世间美味都吃一遍,好歹能稍微弥补那暗无天日的几百年。

但魈就抱着一碗嫩生生的甜羹,倔强地往嘴里塞,这么吃,谁都该腻了,唯有他,将杏仁豆腐在嘴里抿碎的时候,依旧会露出一种美梦初醒的恍惚表情。


钟离夤夜难眠,在外闲逛,无意间走到过魈的窗边。

小孩儿蜷着,手指紧紧攥住被角,梦撞碎他安恬的面容,从喉咙里碾出痛楚的低吟。


钟离想了想,到底是托伐难送去一份安神香,小姑娘把香包捧在手里,笑嘻嘻应了声“是”,一溜烟跑了,留下满屋清新的水汽。


钟离上一辈子比魈大十几岁,这一辈子大几千,想与他谈谈,又总怕把人吓着。

魈看起来也是真的胆子小小,钟离一开口,就是一个脚跟并拢立正站直,大眼睛亮闪闪,扬起精致讨喜的小圆脸,表情严肃。

“帝君有什么吩咐?”

“私下里……”

钟离欲言又止。


魈对他的尊崇几乎化为实体大喇叭,呜哩哇啦在岩王帝君大人耳边宣告:我对帝君的尊崇日月可鉴,您就是我的神我的光我的终极信仰,什么私下里?崇拜帝君这种事它就没有私下里!


钟离再路过时,发现魈正抱着那个香包睡得沉,小脸挤在上面,挤得表情有点委屈。

第二天醒来,魈脸上一个兰花纹样的印子,那帮缺德的都偷着乐,没一个告知。


钟离叫他:“过来,我给你揉揉。”

魈抬手一阵猛搓,脸都蹭红了,也不知其中几成是因为羞:“不,不不必了……多谢帝君。”

钟离遗憾地收回了手。



4


像手掌一样温热的,还有血。

敌人的血。

温热的,柔软的,像密不透风的绸缎扑在他脸上,魈对着一片血海睁开双眼。


比无尽的梦魇之底要明亮,比塞进喉咙的积雪要温暖,却依旧让他恐慌,他隔着群魔乱舞的沙场看向钟离,岩王帝君立于高天之上,与魔神拼斗,一时日月无光。


枪再次扎进敌人的胸膛,从背后钻出来,魈拔枪的时候感受到极大的阻力,是花瓣一样绽开的肋骨与痉挛的肌肉在挽留。

他到底还是拔出来了。


战斗结束的时候,魈伸手,触碰到一层厚重的塑料膜,裹住他周身,世界的喧嚷都为之远离。

他就那么站在原地,机械地擦着枪,在自己想象中一遍遍杀死与被杀死,灵魂越来越小被困在身体一角,直到突然有人拍他肩膀。

铜雀举着烤鱼,搂着他的肩,很夸张地深吸一口气:“好香啊——魈,尝尝这个。”

魈试探着咬了一口。


隔膜暂时褪去了。


其他人齐齐“诶”了一声,哗啦围了过来。

“鱼都吃了,尝尝我这个!”

“我我我,金鹏,姐姐亲手做的,你不会不赏脸吧?”

“这是我改良的四方和平,甜甜的。”

“本仙留守阵地,忙里偷闲炖了一盅仙跳墙,只是盐多了些……”


魈在众人期待的眼光中拿起汤匙,抿了一口进嘴。

“怎么样?”

他不动声色地把勺子放了回去:“不错。”


浮舍好奇得要命,抄起来吃了一大口,脸都快绿了:“真君,您这哪是盐多了一点啊!”


盐虽然多,食材是好的,最后由应达拍板,整碗扣进了大锅菜里,捞到相关配料的视为中奖,自己去岩王帝君那儿领摩拉三百。


钟离吃饭吃到一半,听到外面有声音,推开门,将近一个班的人簇在外面,各自举着碗里的鲍鱼海参之类,让他给钱,还有个拿胡萝卜的。

钟离了解事情首尾之后,秉承着多吃青菜身体好的宗旨,也给了他一百五。


因问道:“魈去哪儿了?”


门口一个包着头巾,满脸黑灰的铁匠说:“你那小鸟好像心情不好,吃过饭一路奔后山去了。”

钟离“嗯”了一声,迈步准备出门,随即愕然道:“若陀,你怎么穿成这样?”

若陀眼睛一瞪:“在研究提炼矿物……看不起工人啊?”

“不敢不敢。”


按往常,钟离定是要跟他针锋相对互相打趣一场的,只是如今心里牵挂着,敷衍两句,脚步如飞,径自出门了。

若陀蹲在地上,选捡着矿石,笑意盎然,嘴里却道:“看那个急匆匆的样子,丢人。”


钟离提着一坛酒,到山后去寻。

他也不急着找人,自顾自选了块光洁山石,将泥封坛子放下,又摆开两只粗陶浅碗,扬声道:“魈,出来吧。”


余音袅袅,只听呼啦一声,碧绿色身影踩着他的话尾,自树梢扑了下来,轻轻巧巧落在钟离面前,拱手道:“参见帝君。”

过了一会儿,没听见回话,魈忍不住抬头,却看见钟离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,连忙又把头低回去。


山风呼啸。


钟离靠坐在石边,不知从哪儿寻来一块小石子,攥在掌中盘玩,随口道:“心里不舒服?”

“有一点。”

“我刚来的时候,也这样。”钟离示意他坐下,拍开泥封,给彼此斟了浅浅一个碗底,“杀了人之后,吃不下肉,只觉得恶心……你喝慢些,别又睡着了。”


魈垂眸盯着碗中残酒。

“属下并不知道,酒为何能够浇愁。”

他声音低低的。

“喝了那么多,还是难过。”


钟离失笑,把他的碗抢过来搁在旁边:“那就不喝,你还小呢,不懂。”

落叶沉沉砸在肩上,像盖棺的土。

“魈,你知道吗,我从前最喜欢读诗,可是几百年间,我背下来的那些,已经忘得差不多了……”


长江,巫峡,神女,湘君。

金木水火土,唐宋元明清。


钟离语气柔软:“想家了吗?”

魈怔怔看他一会儿,却摇头。

“有帝君的地方,就是家。”

“不要这样说,我怕自己下意识把你也当做这个世界的人。”

“这回是帝君不懂。”

“哦?”

魈难得笑到眉眼弯弯:“您不要问,这是属下的秘密。”


钟离也笑起来,两个人碰碗,各自一饮而尽,钟离俯身,掌心石子已化作晶莹玉佩,缠着一穗流苏,挂上他衣角。

“你今天做得很好。”

“真的吗?”

“真的,这是奖励。”钟离眉目温柔,“我永远不会骗你。”


“帝君,战争会结束吗?”

“当然会,我可是战无不胜的。”

“唔……”

“魈,魈?唉,不是说过少喝一点吗。”


“金鹏大将,护法五夜叉中最幼者,姿容绝美,浓淡皆宜。

……性孤冷,寡言,唯与兄姊同起居。

……量浅,半杯即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护法仙众夜叉录》


“降魔大圣常与帝君对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帝君尘游记》


“魈那孩子小时候,总被帝君灌醉,也不长记性,下次还喝,每次都是帝君把他抱回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留云借风真君


一次两次如此,枪下的怨魂多了,也就不在乎了。

只是梦境中,自己毫无还手之力,一次次被拖入深渊,只能狼狈奔逃,醒来时,一身冷汗。


二人之间亦是默契渐生,并肩迎敌时,钟离递一个眼神,魈就知如何配合。

枪法见长,术法见长,肚子里的墨水也多了些许,唯有酒量,一如往常。

钟离打趣他:“就是该着被我灌醉的。”


魈几乎要把头埋在怀里,钟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自己的脸也红了。



5


春暖花开的时候,雪都去哪儿了?

当璃月大地上的魔神只剩下摩拉克斯一个,老兵一个个逝去,战争也就彻底结束了,只留下一方孤悬的王座。


“干杯。”

一口下去,亮出碗底,魈像只被劲弩贯穿的孤雁,闭眼向后倒去。

他还是很轻,像雪花一样落在床上,纱幔纷纷扬扬落下,把痛楚的哀鸣也隔进去。

药碗在床边滚了一圈,悄无声息地碎在地上。


他总是等钟离走开才喝药,因为一个有些卑劣的理由。


钟离还记得魈第一次向他求助时,那双金色暗淡的眼睛里,波光被困在深不见底的渊薮。

“请帝君帮我压制业障。”

“药性猛烈,你……”


“我无所谓的。”


我很痛。


“或许我已经苟活了太久,浮舍失踪,其余三人都已经葬身沙场,剩下我一个。”


我有点害怕。


“帝君日理万机,对此不必在意。”


钟离……

救我。


业障会消磨你的生命,难道疼痛和悲伤就不会吗?

爱吃甜食的人,是不会喜欢吃药的。


第十二次改进药方的时候,钟离尝了一口。

又辣又苦,难吃。


他想了想,悠悠然踱到望舒,先去厨房备一碗杏仁豆腐。谁知,魈似乎是心情太好,在外面一直逛了半宿,人烟散尽方归,推门进屋,窗边坐着一尊岩神,大惊,扑通跪倒。


钟离笑道:“如今你心病已解,总不会再躲着我了吧?”

魈只是支支吾吾:“多谢帝君出手相救。”


钟离托腮看他,毕竟是仙人,多跪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,既然这孩子总是如此拘谨,不妨以毒攻毒,用岩王帝君的威势压他一压。

“怎么,就是不想见我?”

“不是!”

钟离只是笑眯眯地不说话。


魈闭了闭眼睛,深吸一口气,低头道:“我躲着您绝不是因为您有半分不是,只是我心思龌龊,身染邪祟,绝不是相伴帝君闲游凡尘的合适之选,因此……”

“什么心思?”

“我……”


他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,钟离想了片刻才分明,明白过来之前,已经瞥到他肩膀在抖。

待到想通其中意思,愈发疼惜。

“魈,你连死都不怕,为何表白时不敢睁眼看我?”


魈一个激灵,仰着头,大眼睛睁得圆圆的。

钟离伸手,揉了揉他头发。

“好了,这样才对,不然成亲之时,岂不是还要给你准备盖头?”

“成……亲?”


“对啊。”钟离端着茶杯,冲他挑了挑眉,“还不起来,你要学举案齐眉不成?”

“唔。”

小孩儿看起来快要昏过去了。


“话说回来,魈,你是何时对我……”

“很久很久之前了。”

“有多久?”

“比帝君想的还要久。”

起初的羞恼过去,魈总算放松了下来,两人隔着一张茶桌对坐,眼神勾缠,各自口唇间仿佛都噙了蜜,桌子只想夺路而逃。

“是我第一次邀你喝酒的时候?”

“帝君先不要问了。”魈轻声道,“我以后告诉您。”


“那我倒是有个秘密告诉你。”

“帝君请讲。”

“以后难受的时候,可以不必低声念‘帝君’,直接叫钟离,我来得还快些。”


魈大惊失色,猛然站起,桌子惨叫一声,裂开了。



6


芦叶满汀洲,寒沙带浅流。

后面的,已经记不清了。


钟离数次提笔,此时明月初升,正是逐月佳节,街上一片喧嚷,魈还未归。

等回来,一定强拗着他出去走一圈。


正想着,门吱呀一声,魈回来了,还提着个点心盒子,抿着嘴笑:“帝君。”

“说了多少次了——”

“钟……钟离。”


钟离接过他手中的东西,魈却一眼瞄到纸上残句:“在练字吗?”

钟离摇了摇头:“只是想不起曾经最喜欢的词句,未免有些怅惘,为了讨我欢心,你不妨陪我……”


“这首,我会背啊。”

魈下意识站直了些,像个被提问的小学童似的。

“芦叶满汀洲,寒沙带浅流。二十年重过南楼。柳下系船犹未稳,能几日,又中秋。

黄鹤断矶头,故人今在否?旧江山浑是新愁。欲买桂花同载酒,终不似,少年游。”


竟是中秋。


清晖映纸窗,二人在月华中默默相对,钟离一时气噎喉堵,那短短三十余年似乎顷刻之间浮出尘土,被他摸到了鲜明的轮廓。

魈打开点心盒子,是几块月饼。


“中秋快乐,老师,我其实比你早来几天,听到的最后一节课就是这首诗,那时候你说过的,这一首特别好,一定要牢牢背下来。”

“所以,在那不见天日的三百年里,我也一直记着。”

“在那之前,我就喜欢你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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